第十二届中国摄影年度排行榜丨牛童:快递


牛童-个人照片小图.jpg牛 童


江苏南京人(1998年生),摄影师、导演、影视摄影与制作方向教师。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,个人创作主要涉及影像、装置与文本等媒介,关注空间气质与城市化相关议题。作品曾获2024年徕卡-奥斯卡·巴纳克摄影奖主竞赛决赛入围奖,法国Blurring the lines摄影大奖等。曾在德国徕卡摄影博物馆、成都美术馆、天府影像艺术中心等机构举办展览,作品曾发表于《中国摄影》《大众摄影》”LFI”等国内外杂志期刊,并接受中央广播电视总台、江苏卫视、一席、一条等多家媒体专访。



访谈文章

牛童:快递之外

问 / 郑新皓    答 / 牛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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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待母亲下班时看到的夜景


Q:在这组作品当中,我发现一大部分的拍摄场景是在晚上。你拍摄的过程中,是刻意选择夜晚还是无意之举?你在接近这个群体的时候,夜晚时间相对充分,还是说你想通过视觉氛围引导观众和这个群体的之间产生情感关联。

我觉得你说的因素都有,拍夜景主要有两个方面。

一,因为我本科学的是影视专业。跟剧组的工作模式让我或多或少对光线有一些敏感。我没有做复杂的光线处理,大多只是对夜景进行捕捉,也没有合成,我想尽可能在一张45底片上获得我想要的画面氛围,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必要的学习过程。

二,我曾想以冷静的观看方式看待快递行业。但在我与快递人员相处的过程中,想置入一些我自己的生活经验,跟情感有关。而且大画幅能够带来不同的体验,在等待的过程中,你可以注意到被摄人物的细节,甚至呼吸的节奏。其中,也能看见城市的韵律,并带着我回到成长的过程中。

初高中时候,我时常一个人在家。放学时有几位朋友会陪我走一段路,跟我聊聊天然后再分别。我留恋这种有人陪伴的感受,一些细微的感受就是在那些黑夜里,在路灯下,在潮湿水汽的江边。曾经有一段路是一片棚户区,两三层的自建房,水泥灰与白漆是这里的主色调。道路的另一边是一座巨大的工厂,每天飘下来很多灰尘。后来这些区域规划为新城,拆迁改造,我也上高中上大学了。街边都铺满了大大的“拆”字,这里的人越来越少,仅剩的几户人家难得出门围坐一起聊天。夜景能够让我获得一些私密性的体验,我希望你能从我的照片中看到一些情感。生活已经让我感受到了许多苦楚,我想真切地分享一些温存给别人。

而这一段体验其实并不特殊。当我成长并回到南京后,和南京艺术学院的曹昆平老师谈及这段体验时,我们都有对南京沿江的变迁有所感叹。南京同样作为一座历史名城,它在历史上有着属于它的文化属性,悲情、潮湿、细腻与怀旧。江水与人潮的流动,都在这座城里,我讲述的是其中一块切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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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的快递站


Q:你的作品大多数都是在特定的地域下进行创作的,譬如之前关注苏北、南京。我觉得地域和群体之间是有联系的,不同的地域会产生不同的群体。当然在不同的群体下又会形成新的地域。我觉得地域的概念不仅仅说是客观地理上的,它跟人文和文化也有关系。 我想知道你为何关注某片地域,包括你作品中的地域和群体之间的关系等等。

我没有很严格地思考过“地域”这个概念,或者说地理学什么的。我就说说为什么选择这片地域吧。我高中在外地画室集训,最重要的原因是想逃离家,后来顺理成章地报考了西安美术学院。在西美漫长的时光里,我思考过很多次我与家的关系,进行了一次次和解。父亲与母亲闹过很多次矛盾,在怀我时候也有一次。于是我在皖北出生,原本可能不会再回南京,准备落户老家或者宿迁,我的身份证是皖北的代码。后来父亲追过来,把我接回去了,母亲为了我有更好的教育也就随了去。

我拥有更好的教育应该是开心的事,但是因为身份证上的皖北代码从小遭受到同学奇怪的谩骂与嘲讽,让我有一些不好的经历。大学后,认识一些朋友也有相似经历。我很好奇这种作用在我们后辈身上的不知名的力量来自于何处,地域或许是一条可以研究的脉络。后来也很有缘分,我的朋友赵洲、杨沉沐,以及他们的父母都提供了相似的体验与经历,我知道我做的并不是一个孤独的故事,有可能是曾经的“普遍现象”。而我的朋友也帮助我完成了我的旅途,我们一起看到了一个新的视角,并寻找小时候被困扰的答案。

中国的物流与快递应该可以说是世界上的一个奇迹,我想将快递的流动与从业人员地域性的流动结合起来思考,我想对快递行业进行更深入的挖掘,哪怕这个区域很小。我想关注在这样时代下的迁徙,与现代化、梦想有关的流动。与我沟通的大多数快递员来自于苏北、皖北地区,他们或多或少与我母亲是同乡,他们织起了一片同乡网络。上一辈们成长于一个对城市化高歌猛进的时代,离开中小型县城是他们的梦想,他们期望窥见外界的精彩。而他们渐渐老去,也将这种梦想寄托于后辈身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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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仍灯火通明的快递集散中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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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仍在工作的快递员


Q:你的作品相对来说是比较纪实的,我们之前和你也在聊过关于纪实的问题。你说过,摄影不是完全复制现实的媒介,哪怕它可能是接近现实的,你说它可以是虚构的,可以是根据自己的想法去进行编排的。你在本科拍纪录片时候,也说过类似的话。那你是如何思考客观的纪实和主观拍摄等问题的?

这次我没有太多的编辑想法,我想回归现实,在整体上展现了从白天到晚上,从春天到冬天,周而复始。

每个表达者都会对自己所用的媒介都有不同的看法。本科时候在台湾学习纪录片,在本科毕业时也选择纪录片方向。两年的纪录片学习经历,让我很自然地接触社会,接触各类人群,渐渐地形成自己的语言话术与工作习惯。在台湾的时候,老师强调如何引导被摄者。在西美的时候,老师强调导演的主观意图。我意识到藏在摄像机后面的人,其所属阶层与所站立场等等都在“编辑”现实,形成故事。导演选择如何接触被摄者,全然由他的立场所决定。

上了研究生后,谢爱军老师引导我们关注现实,苏晟老师在意被摄物如何呈现在镜头前,照片透露出了什么样的信息与意图。这让我思考了很多本科的学习经历并结合进自己的创作中区。于是我在研究室期间做了很多器材尝试,最终选择了大画幅的工作模式。

用大画幅是想让被摄人物意识到镜头是存在的,而你是信任我的,所以让我拍摄下来。我希望我们尽量存在一个对等的关系。我家庭发生的事,让我很难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快递行业。我选择走进快递场所,走回家里,回生地的方式观看这场流动。按照我的预想应该会有几个板块,快递场所,家庭,病痛,生地,我想倒推城市化过程中这些快递人员们的流动。我其实是在展现一个群像,而这个群像是基于我个人的观看视角与情感体验。它是现实的,同时也是被我“编辑”的,这些影像中有我和母亲的情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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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着雨衣的快递员


圆通 楼梯 肖像.jpg为快递员拍摄的肖像


Q:关于文字的问题我想放在最后询问。你作品表现了群体与地域,我觉得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就是文字。我个人觉得这三个东西是可以相互影响的,文字是人书写出来的,然而人要直立站在一片土地上,形成了某种串联关系,你的作品中也隐约形成了这样的关系,所以你可以讲讲文字在你这些作品当中和地域,群体之间的关系吗?

作家沈从文说“文学艺术的可贵”在于“将生命某一种形式,某一种状态,凝固下来,形成生命另一种存在和延续,通过长长的时间,通过遥遥的空间,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,彼此生命流注,无有阻隔。”

我认为摄影也有沈从文先生所述的功能,当然文字想象的空间与摄影想象的空间不是完全相同的。我与人物交谈后会写下一些随笔,一些所见所闻,所言所想,它们可以帮助我记忆。譬如说,在去皖北的时候,他们会为自己的孩子商定什么时候办结婚酒席,是五一还是十一。其中产生冲突的地方在于,十一男方母亲要收黄豆,种麦子,车队会压上粮食(哪怕粮食并不“值钱”),而五一女方哥哥也要结婚,考虑习俗等。我离开的时候,他们也没商量出个结果,天也下着小雨,麦田里的芽发黄。田里的人抱着化肥走一步撒一把肥,胶鞋上是泥泞的土,雨后的土腥味泛了出来。这是我不曾有的生活经验,文字可以很好地帮我回忆,带着湿气与味道。郑闻老师有次聊到了经验相关的内容,他说我成长在南京,后来接触了西北的文化,绘画、电影、摄影和文学,多元的地域文化在影响一个青年看待身边的方式。每每坐上列车回千里之外的家时,看待路途上的风景,心中的体验也不尽相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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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背影


在母亲生病的头一年,当她知道结果后,一个人缓和了许久。在某天晌午给我打了个电话,说最近发生的事情,我的心情沉重并买了一张车票,它为两个失魂落魄的人准备好了一段重逢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讲述了许多具体的故事。在后来的展览中也展示它们,吸引了一些人驻足阅读,我觉得“慢”反而也很好,我们在共同分享真实的情感。

其次,我这些习惯可能也与母亲有关,我母亲在我小学时候从同事家弄了一柜子书并让我写日记,初高中后让我去书店自己挑书买回来。母亲曾经不愿意给我什么零花钱,但是只要去书店就会给几百元。我家附近有一个学校,就是南京特殊教育学院。《推拿》获得茅盾文学奖后,母亲不知道从哪儿知道这个事情,买了书给我。我对《推拿》开篇淮阴司机按摩的桥段印象深刻,对脏话的描写,把我带入到了一个烟火气的世界。后来学影视,看了娄烨的《推拿》,走雨路,街头巷尾,阴郁的色调能够让我回忆起南京。


樱花.jpg樱花树下的快递车,快递员在车内休息


我觉得文字可以表达出一些我无法通过摄影表达出来的感受,所以时常写一点随笔,我在2021年1月份的电子日记里写下了这么一段。

朋友送我一本书,《我与地坛》,高中必读书目,里面有一节写道:

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,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,他想了一会说:“为了母亲。为了让她骄傲。”

是啊,长大了的男孩子,为何面对母亲时刻表现倔强或羞涩。艰难的命运、坚忍的意志和那不张扬的爱,是母亲留在男孩子童年记忆里的匣子。时光流转,终有一天我们会明了匣子里收藏了什么,厚厚的灰是一个男孩成长的时间,是给予母亲的刁难。

我经常会回头看自己写的东西,里面藏起来的情感与想象出来的场景,会让我在未来的某一刻将它们再现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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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作间隙的快递员


Q:最后收个尾,我也很好奇你下一个阶段的创作方向和未来一些打算。

我目前在进行新的创作,这一组快递的作品还会持续拍摄下去。我渐渐找到了自己关注的问题,自己的身份问题和城市化相关的议题,并且和过去的自己和解。我现在也在和出版社商议写作的事情,或许会占用较多的事情,但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。

2020年,我拍摄母亲最后一份工作“快递”,曾试图通过摄影向母亲证明一个儿子的骄傲与生命的意义。渐渐地,在这持久的工作中,无意识地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宏大的语境下,母亲的工作如何成为了城市中“不可或缺”的部分,个体又是生存?如果一个后辈的成长与对社会的观察建立在个人情感的伤痛上,那我如何呈现一个共同的生命图景,我仍然希望在故事里,我们能看见那些柔软和温和的东西依旧伫立在那里。

拍照或许是一件复杂的事情,但一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,在这个过程中,整理自己,疗愈并表达。不管未来如何,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,保持敏感并继续拍照。


文章来源丨象外